陈果George 2024-05-11 10:16 上海

“中台”是从互联网公司传出来的词，在 2019 年左右全盛时期，一度成为中国企业数字化转型中在信息系统架构、组织架构设计等指导性方针最炙手可热的 buzzword。我可能是在国内最早公开吐槽中台的咨询顾问之一。

“中台”也并非一无是处，其是非得失，我过去已经论述很多了（参见《中国企业数字化转型观察 ｜ 从 ERP 到中台再回到 ERP》《为中台正名 ｜ 数字化转型真谛是连接和开放，没中台和API还真不行》），本文不展开说，这里我想说的是：

不论其初衷如何，“中台”实际上成了互联网公司给中国企业软件行业（包括 ERP、CRM、HCM 等企业解决方案软件） 挖的一个大坑，中台论整个把这个行业带偏了，企业软件公司跟风互联网公司鼓吹“中台”，是个完全错误的企业产品营销策略——企业软件公司讲中台，实际上是削弱了自己的商业模式和产品竞争力。

企业软件行业如果要提升赢利，我建议立即撤回一切中台宣传，或者对中台进行坚决的反向宣传。行业过去喝的毒奶吐得越早，获利越早；只是可惜中毒已深，要全部吐完，我估计得好几年了。

我先说两个事例：

案例一：某家千亿级国企使用某国外 ERP软件已经有十来年时间了，前段时间新任 CIO 上台后，为了做出政绩，挽起袖子要替换在内部颇有争议的 ERP 系统。这位 CIO 是业务干部出身，并没有技术背景，当时受到社会上的中台论影响，他确定的新系统策略就是建个中台，在这个中台上搭出来面向不同单位、不同场景的业务应用。

CIO非常认可国内某头部 ERP 厂商的产品理念——这家厂商告诉他，他们的新一代产品就是一个中台，在这个中台上，任何用户都可以用“低代码”搭出他们想要用的应用。CIO 跟这家 ERP 厂商谈判了一段时间后，发现这个中台似乎自己也能搞定，可以不用 ERP 厂商提供的中台，后来就找了一家专门提供中台的技术公司。

案例二：另外一家大型国企集团，其下属核心企业使用国外顶级 ERP 软件很多年了，用得不错，用户满意度很高。集团总部想建设集团级的统一数字化平台，并逐步借此替换下属企业的国外 ERP 软件。该集团总部有一家自有的科技公司，已经有多年自研 ERP 的经验，模仿国外顶级 ERP软件功能开发了一个“高仿版”，虽然和原版尚有差距，给集团的一些小规模企业用，倒也能应付。

集团总部为了建设新一代集团数字化管理平台，购买了某国产头部 ERP 公司的云产品作为开发底座，由其科技公司在这个底座上开发应用，再找国际品牌的 ERP 实施公司来支持实施。

当见到这家 ERP 公司的老大时，我对他说，我如果是你，我是不会同意卖底座的，你们把值三亿的项目卖成了 3000 万，这就相当于你是开餐馆的，你的大客户来吃饭，说你们这里的菜真好吃，然后要你把你们炒菜的炉子、铁锅带大厨子卖给他们食堂，你会卖吗？老大并没有直接回应我的建议，我猜他心里大概在一万匹草泥马跑过后想：反正软件产品销售的边际成本几乎为零，我不卖，我那该死的竞争对手也会卖。

在我来看，这些现象都是“中台”给中国企业软件行业种下的祸根——矮化企业软件的标准化功能的业务价值，从而降低了企业软件的价值主张，从业务转型的价值，拉低到了技术平台的价值。

不幸的是，企业软件还偏偏往中台的坑里跳，以中国企业软件头牌的用友为例：

直到今天，用友仍将其企业应用旗舰产品BIP中的开发底座 （产品名为IUAP） 称为技术中台、业务中台、数据中台等等。不过，这里说的“业务中台”，其实和互联网公司鼓吹的“业务中台”并不是一个概念，互联网公司说的“业务中台”是指业务能力的服务，例如销售的价格处理、商品管理、会员管理，可以为不同销售数字化前端提供这些共性共享的服务，而用友的“业务中台”实际上就是事务型或文档型业务流程管理（BPM）工具，以及组织、主数据的跨模块配置，也就是传统 ERP 都有的东西。

不是说企业软件里不该有这些技术能力，这些能力是保证企业软件面向企业实施时的应用灵活性的技术基础，但是这些东西不应该成为企业软件的卖点，企业软件的卖点是它包含的最佳业务实践和管理思想，就像 LV 包包能卖贵，它的卖点不是牛皮、拉链原材料或者用什么工人缝的——尽管这些也很重要， LV 的价值保证是它的品牌文化内涵。唯有卖最佳业务实践，才能保证企业软件的标准化，这也是企业软件之所以成为一个行业的商业模式实质。

多年前，当我刚开始管理 SAP 咨询团队时，在我的团队里有位老同事，是国内最早的 SAP 用户和工程师，90 年代就在合资企业里干 SAP 了，确实经验很丰富，没有他搞不定的技术问题。让他去做实施项目，很受项目上的客户欢迎，但是在销售阶段，我特别怕带他去见客户，怕他把销售搞砸，因为他完全讲不清楚 ERP 系统的管理价值是什么，究竟带来什么价值，客户跟他抱怨不理解企业的业务，他的口头禅就是：“我是讲不清楚你的需求，但是，我的技术很厉害；你只要说得出来的需求，我都能用系统给你实现出来，标准功能没有的我也能开发出来。” 

但是客户把他怼回去的套路通常是：“我现在花钱是想请顾问的，是应该你们告诉我该做什么来提升管理，不是我告诉你们我需求什么！” 

现在华为 ERP 很火，但是我已经从多个途径听到华为 ERP 的早期项目用户中有类似抱怨，真是我二十年前的场景重现。这里我也不避讳直接点名华为，真心希望国产ERP软件不掉进这个陷阱，能够真正站在和国际顶级产品竞争的水平上。

所以企业花钱买信息系统，究竟是买的管理实践的业务价值，还是买个技术开发工具的技术价值，这是企业软件公司必须首先回答的商业模式问题；而“中台论”恰恰就是选择了后者：我的中台上啥都有，我很灵活，你随便想要啥，我们都能搭得出来。

在产品功能上，SAP、Oracle这些国际头部公司的产品都没有秘密，不用藏着掖着，你可以在他们的文档网站上（help.sap.com，docs.oracle.com）找到详细的功能描述。

近年来随着云计算发展， SaaS 商业模式是先让用户熟悉功能，鼓励尝试后再付费，所以 SAP、Oracle 在 SaaS 转型后比过去更开放，他们的线上培训大都免费开放了（learning.sap.com），所以，国际领先企业软件/SaaS 都主要定位在业务解决方案，传递的是给企业解决业务问题的价值，企业用户主要关心你究竟提供了什么功能，至于你是不是中台，是不是微服务，对企业来说，一点都不重要！

我从来不评论国产企业软件的功能好坏，因为我确实没用过、不懂，只能评价其商业模式。我也试图想学习国产软件的功能，但是到目前为止，还不知道金蝶、用友的 help portal 或者在线学习平台，有知道的朋友欢迎留言告知。我的刻板印象是，国产企业软件特点就是告诉用户：我技术强、态度好，所以我很灵活，你要啥功能，我都能给你开发出来。

这就像一个美女想找老公，如果她公开说：“我态度很好，我啥姿势都会”，她吸引过来的一定不是白马王子，而是臭流氓。